孫效智教授（國立臺灣大學生命教育研發育成中心主任）應iGER計畫邀請，於「2024年全國大專校院通識教育主管會議」以「多元型態的生命教育課程規劃」為題短講，本文據之整理而成。

1990年代末，臺灣校園接連出現學生暴力、自殺、自傷等嚴重問題，其複雜程度超出了教育工作者的預期。這些現象並非單純的個別行為問題，而是反映了深層的社會與心理議題。學生對權威的反抗、對規則的漠視，以及人際衝突的激化，背後都隱藏著複雜的成因。特別是青少年自殺問題的出現，年輕生命的逝去對教育界帶來巨大震撼。

面對這些教育危機，教育界開始深刻反思：傳統教育體系究竟存在什麼根本問題？為什麼學生在面對挫折時缺乏適當的因應能力？為什麼他們對生命價值的認知如此薄弱？這些問題彼此關聯、相互影響，形成複雜的教育困境，促使教育工作者認知到必須尋求更全面、更系統的教育改革方案。

面對這些複雜的校園問題，教育界開始深刻反思傳統教育方式的局限性。傳統品德教育雖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文化意義，但其強調規範約束的特質，在面對追求個性自由、質疑權威的現代學生時，往往顯得效果有限，甚至可能引發反感。更關鍵的問題在於，傳統品德教育主要聚焦於外在行為的規範，對學生內在心理世界的理解與回應相對不足。

然而，當時校園問題的核心恰恰在於學生的內在困境：對生命意義的迷茫、對自我價值的質疑、對未來發展的焦慮等深層心理議題。這類問題無法單純透過行為規範獲得解決。因此，教育界開始積極尋求新的教育理念與方法，期望能夠真正觸及學生的內心世界，協助他們建構健全的人生觀與價值觀，並培養面對困難挫折時的內在韌性與因應能力。

1994年，孫效智進入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任教，這個時間點對其學術生涯而言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。他觀察到學生面臨的問題已不再是單純的學習困難，而是更深層的生活困惑和價值迷茫。當學生在人生選擇、人際關係、自我認同等面向遭遇困境時，往往缺乏足夠的內在資源和適當指導。這種現象促使教育工作者思考：大學教育除了傳授專業知識外，是否還應該承擔更多元的教育責任？

有感於此一教育需求，在前教育廳廳長陳英豪的支持下，相關團隊於1997年底在曉明女中成立「倫理教育推廣中心」（現更名為「生命教育學科中心」），此舉可說是政府推動生命教育全面進入學校教育的重要起點。孫效智基於其哲學學術背景與教育理念的深度契合，積極參與這個新興教育領域的發展，致力於從「人的培育」而非「人才教育」的角度推動生命教育研究，期望協助學生探索生命的意義與價值。

經過近30年的持續發展，生命教育的制度建構已從中小學延伸至高等教育層次。在國立台灣大學生命教育研發育成中心的積極推動下，生命教育正式進入大學全人素養培育的範疇，透過課程設計、學術研究、師資培育與跨領域社會推廣等多元途徑，逐步建構完整的生命教育體系架構。

隨著生命教育在中小學的推展，如何將這個理念延伸到大學教育成為重要課題。要回答這個問題，首先需要重新思考大學教育的本質。University在華人世界翻譯為「大學」，這個翻譯蘊藏著傳承自古時的人之培育理念——「培養大人的學府」之深意，與西方偏重專業職能培訓的大學概念形成對比。

從過往經驗觀察，單純的專業技能和經濟收益並不足以應對個人面臨的複雜生命課題。現代社會的挑戰層面更為多元：在個人層面，包括理財規劃能力不足、生活作息管理失衡等影響生活品質的問題；在社會層面，則面臨理性對話空間萎縮、民粹主義興起、世代對立加劇等困境；在科技層面，人工智慧、web3.0與元宇宙等新興技術帶來前所未有的適應挑戰。這些跨越個人、社會與科技的多重挑戰，使得承擔人才培育重任的大學教育必須重新審視其教育目標與方法。

在這樣的背景下，生命教育提供了一種新的人才培育可能性：透過對真實生命議題的深度思考，培養學生具備思辨能力，並能在人際間建立平等的對話關係，發展全人的多元智能。

具體而言，生命教育能培養學生的批判思考能力，不盲從權威或既有論述，而能獨立判斷資訊的真偽與價值。更重要的是，它強調在承認人性尊嚴的基礎上進行理性對話，避免讓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凌駕於基本的人文關懷之上，始終將生命本身的價值置於核心地位。

有了明確的理念架構後，如何將生命教育的理想轉化為具體可行的課程設計，便成為下一階段面臨的挑戰。台灣大學開設的多元型態生命教育課程，展現了生命教育如何在大學教育中具體實踐，並成為學習者自我實現的重要途徑。

台灣大學的生命教育課程架構包含三個面向：「國教生命教育師資培育」、「大學生命教育師資培育」及「學生課程」。其中「學生課程」以通識教育的形式呈現，即「臺大生命教育學分學程」。該學程的核心理念是引導學生探索生命意義、學習生活平衡、規劃生涯發展，在向內自我探索的同時，向外實踐社會關懷。

學程採用一年兩學期的完整設計，結合必修課程、微學分課程與選修課程，並配置專業導師團隊提供學習、生活、人際關係、生涯規劃等全方位諮詢。其最終目標是培養學生結合專業技能（「術」）與人生智慧（「道」），使其既能成為專業領域的「職人」，也能成為生活實踐的「達人」。

在課程設計上，第一學期的必修課《道與術人生講堂》採講座形式，每週邀請來自企業、政府、學術等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，分享其專業經驗與人生智慧，包括人生觀、價值觀、世界觀，以及面對各種人生課題的處理方式，引導學生進行深度自我探索並關懷社會。

第二學期的《生命美學》課程則著重故事分享與聆聽。透過他人生命故事的分享與共鳴，幫助學生釐清自身的生命經驗，學習面對生命中的創傷、療癒與重建，建構屬於自己的生命敘事，並在彼此支持中展望更豐富的未來。

《生命教育跨域實作》課程強調團隊合作與實踐應用，學生分組規劃具有生命教育意涵的跨領域專案，在探究與實作過程中深化對生命教育本質的理解，培養反思整合能力，並發揮實際的社會影響力。

回顧三十年的發展歷程，生命教育的推動不僅是對當時校園問題的直接回應，更代表著對教育本質的重新認識。教育的核心應當是對生命的尊重和珍視，要求教育工作者不只關注學生的知識習得，更要關注其生命的整體成長。這種教育理念強調每個生命都具有獨特價值，教育的根本目標是協助學生發現並實現自身生命的意義與價值。

經過近30年的發展，台灣的生命教育在學術理論建構方面逐步完善，同時透過課程設計與師資培育，在教育實務上也有所進展。生命教育理念與全人教育的結合，促使部分大學開始重新思考教育目標，嘗試在專業技能培養之外，加強對學生全人發展的重視。

面向未來，生命教育致力於培育兼具專業素養與生命智慧的人才。這種教育理念既承繼了「學為大人」的華人大學教育傳統，也回應了現代社會對全人發展的實際需求。經過三十年的探索，生命教育在台灣已累積了豐富的實務經驗，為高等教育的全人素養培育提供了一種可行的途徑。